終於來到他工作的地方
某個冬天,我帶著輕省的行李搭上清晨的飛機往天津,赴一場作文課程的演講邀約。當地機場與高鐵月台急凍的冷風,猛烈地鑽往羽絨衣袖口與縫隙,我跟著舉著我名字牌的學生,坐上主辦單位的保母車,這才終於能放鬆緊扭著領口的手。往車窗外望,遊樂器材與商家鐵捲門旁,都是結了又融了的冰霜,混著黑泥與腳印,行人口中呵出白色蒸氣。
Q也將會在當地公司接待我的那群人之中,這是自他赴陸,我們分隔八個多月後的見面。人群裡我看見他也用眼神在尋找我,兩人對上眼後除了微笑示意,也只能默默無語。我有些眼熱,想著這樣陌生又冰冷的境地,至少還有他那樣如同親人的人。沒有人知道我們在一起,我們也就不打算說,怕模糊工作焦點。
我還記得一些瑣碎的事,像是我們從他的辦公室往樓下望,他指著大樓間的綠地告訴我,某個冬天一夜大雪之後的清晨,遍地銀白,低矮的房子屋頂也還有殘雪,車輪開過雪地會留下印痕。
下午他陪我一起走往轉角的書報攤,蒐集當地一些參考書資料,為演講做準備,夜晚在觥籌交錯的飯局後,幫我打車,陪我坐車回飯店,他再原車返回宿舍。冰雪中,感受更加清晰,我想起幾個月來在手機裡對他的怨懟和猜疑,直到終於來到他工作的地方,看見這樣嚴寒的天氣裡四顧無人的寂寞,明白對於他人的生活,我是如何缺乏想像以及信任,尤其是戀人。
我帶著滿腹未說的話回台灣,那些情感上的矛盾,亟欲解決或是大吵一架的事,在這樣窘迫的生活與少有的見面中被拉長,而且暫緩了,變得面目模糊。
多年的交往最要抵禦的是遺忘
幾年後他調回台灣工作,一次清掃舊物的儀式裡,我找到了一個自己也快遺忘的棕色信封,好奇地翻開,裡面是一張五元與三張一元的美鈔。我拿到他面前問他,見他回想不起來,我告訴他這是交往初期,他與我約定好未來要一起到美國旅遊,花用這些紙鈔,交在我手上,請我代為保管的。
「我不知道我曾經幼稚到,做過這麼浪漫的事。」他說。
「我不知道我曾經幼稚到會相信,還將它保管起來。」我們一同笑了起來,有點酸酸的。
多年的交往最要抵禦的是遺忘,畢竟我們看過太多時期、太多面向的對方,最冷酷到最熾熱,最輕盈到最沉重的一切,資訊量多如繁星,也總在破了洞的生活裡悄無聲息地掉落。
分手後回到家人一般的情誼,許多決絕的話也收在心底,因為那不重要了,我們深知沒有重來的機會,因此也沒有什麼該說該交代,未免下次再犯的細目了。
如今對對方的認識,就像拆開一件毛衣,撫平交纏跟摺痕,然後重織,保持距離,與保持一點點的虧欠。
前些日子我們約在甜品店,交換一些放在對方那裡的生活舊物件。
服務生端來兩碗湯圓,圓滾飽滿,包藏著無法由外看透的餡料,像是包藏著什麼重重心事。
「你幫我點了什麼口味的?」我問。
「芝麻。」
「芝麻嗎?可是我最討厭芝麻湯圓了,你不知道還是忘記了?」分手之後我練習說著許多新詞,「我想要」、「我喜歡」、「我覺得」、「我討厭」……找回許多自己的聲音。
「抱歉抱歉。」他默默地吃完兩碗湯圓。
「十年欸!」我放輕了語氣,但心裡有點酸酸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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