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中意外的訪客
十七歲那年苦苦掙扎在升學地獄裡,家裡沒錢補習,我也沒敢奢望,每天便跟著高中的夜輔,在學校念書到九點,之後搭乘著滿載疲倦高中生的專車,昏昏欲睡地返家。
某天,如往常地回到家中,一踏進客廳步伐便邁不出去了──父親的藤椅前趴著一隻「生物」。仔細一瞧,是毛被剃光的小型犬,舌頭長得露出了口腔,歪斜在一旁,左後腳纏著白色的繃帶,一身骨瘦如柴,朝我哈、哈、哈、哈地吐著舌頭。那模樣真是要多醜有多醜,宛若異形。
母親見我回來,像找到宣洩對象,生氣地說:「沒什麼錢了,你父親還花萬把塊給這隻狗……」我聽了嚇一大跳:「爸,你買狗?」他看著那隻醜狗,露出笑容:「怎麼可能買狗?是這狗自己跑來的……」
原來,那狗在下著大雨的午後跑到父親的辦公室,且不曉得為什麼當天大門未關,裡頭工作的人也未發現牠悄悄地跑進來。於是,狗就一路從前廳闖到客廳,在父親的辦公桌後方,看著他大叫。叫還不打緊,斷了一隻腳的牠,開心地在父親的腿邊打轉,邊打轉邊跳,好不歡快的模樣。
牠顯然在外頭流浪已久,身上的毛糾纏在一塊,裸露的皮膚還有血跡殘存。辦公室的所有人都想把狗給趕走,只有父親看著牠,說:「這狗都斷了一隻腳了,還這麼開心地跟你玩,怎麼捨得趕走?」不顧眾人的反對,父親把狗帶去獸醫院,先開刀治療,再費心理容,前後花了近兩萬元。
我知道事已成定局,狗肯定是趕不走了,便問父親:「要叫什麼名字?」
父親說:「小狗。」
什麼?我反覆地確認父親就想讓這隻小狗叫「小狗」。後來,我才從母親那知道叫「小狗」的原因:我還沒出生前,父親在軍中當兵,常撿流浪貓狗回家,但撿回來的狗跟貓只要取名不久,便會不幸遭路殺,或死於有心人的毒殺。父親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再撿動物回來,認為自己會給流浪動物帶來不幸,所以從小到大家中未曾養過動物。
那隻打破詛咒的狗
父親異常喜愛這隻小狗,覺得牠在外流浪許久,身體又殘缺,卻仍努力地想為自己找一個新主人,「這不令人敬佩嗎?」他這麼說。所以,他想要打破自己的「詛咒」,帶小狗回家但不幫小狗取名,希望牠活得長長久久。
實際上,小狗的確也是父親這輩子養最久的狗了。牠來到家中時已三五歲,可沒有錯過我考上自己的第一志願、大學畢業,以及姊姊結婚,生下兩個孩子;再到我妹妹結婚、懷孕,又到了我二十八歲,研究所終於畢業,妹妹待產。
然而,去年十月底,小狗的身體狀況愈來愈不好,先是在家裡漏尿,地板上滿是牠的尿點,之後食慾不振、氣喘吁吁。父親在一周內帶牠去不同的獸醫院診療,醫生協助小狗排尿、擠尿、導尿,發現小狗從腎臟到膀胱都有數顆尿結石,研判這得開刀。
然而,此時小狗年事已高,動手術得冒著巨大風險。父親無法立刻決定,把牠帶回了家裡,又看著牠因為尿不出來急得在自己腳邊打轉,彷彿十一年前初相見的模樣。心一橫,父親再度把小狗抱上車,回到醫院;他堅信,這當初闖進他世界的瘦弱西施犬,既已頑強地在街頭活過不知道多少歲月,拖著殘疾的身軀與他相遇,兩人緣分絕不會僅止於此。
小狗沒令父親失望,果然順利完成了手術。醫生說等牠在院中休息幾日,便可領回家中靜養。數日後,父親到醫院把小狗領出,帶回家裡。
那天,我估算父親返家的時間,在八、九點左右回到家中,好像高二的夜輔放學般,我期待見到小狗又在父親的藤椅前向我吐舌。但踏進客廳,便看見牠橫躺在父親的懷裡--返家的半途,小狗漸漸沒了聲息,壽終正寢。可能是想與父親再見一面,又或是想回到家中,總之,牠努力地在與父親見面後才嚥下最後一口氣。
我與父親約隔天早上七點埋狗,但他硬是在下著大雨的清晨五點半起床,獨自一人把小狗埋入院子。我到家時,只看見他滿身泥濘,雙眼通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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