嶄新的一年有些古怪
年輕時曾和J去泰國芭達雅玩香蕉船,船隻必定會翻覆的剎那,也一併翻覆了J曾說過無論貧病哀樂不離不棄的允諾。
獨自嗆水僥倖脫險回到岸邊,發現J在關鍵時刻居然拯救了別人的女友——面色蒼白的我顫抖著身軀,只見他哀怨揉雜苦笑說,「她死不放手,緊緊抱著我的腿啊!不先救她,絕對會被拉下去,溺水的人有多可怕……」我不想知道被女人抱住大腿有多可怕,他根本不懂世界上就屬太太的恨意最可怕吧。
曾在海軍陸戰隊服役的他從此懷抱著跳到大海也洗不清的冤情,除此之外,兩人倒也相安無事過日子,但此後我的人生陰影悄悄擴充版圖,開始懼水。
J提早退休後,我們攀登過天下第一奇山「黃山」,也克服了高山症遠征世界屋脊西藏,南美洲五國一個月輾轉,也挑戰美洲東岸自助長達二十餘天,如何冒險犯難皆無條件並肩作戰,唯獨謝絕安排一切水上和水下活動。年至半百,總有一兩個疙瘩長駐心間難以撫平,只要想起茫茫大海中求救無門那次,膽子便愈發萎小。
或許,我因為擁有和J那般放逐到天涯海角的嗜好,生活的各種艱難如何危脆稀薄也不太在意了。
今年初春,鎮日不太寒冷的空氣透露著嶄新的一年彷彿有些古怪,但早在半年前,我們已廣揪旅行好友前往印度、尼泊爾和喀什米爾,日日在群組討論有限的行李重量如何增減,要跨越冷熱國境的衣物該怎麼整裝?行前熱烈噴發的腎上腺素似乎超越了理智線。
萬籟俱偃人靜夜已深之際,卻意外收到旅行好友訊息,「如果我們放棄這次旅行,你們會不會很困擾?」
長年一起遠遊的旅伴如此忐忑,正是新冠肺炎逐漸蔓延全球,雖然台灣當時僅是十二個確診病例,且多是境外移入。由於此次遠征到政治氛圍較為特殊的喀什米爾,早早選擇跟團,我和J並未太過擔憂剛剛啟動的疫情。
「若有疑慮就不要去旅行,否則整個行程也會懸著一顆心。」J一面輕鬆地回覆留言,一面望著我說,「我從來沒有想要放棄……」
「我也是。」並非深情口吻,卻也是不論前方存在如何的凶險,天涯海角我們還是去吧。
當時我還說笑,這三國僅僅零星一兩個病例,他們應該更擔心台灣的確診人數啊。不知世間疾苦,只因苦難不是發生在在自己身上,我為自己當時的天真感到可恥。
這次不好說是誰能救誰了
遠行日逐漸靠近,親友的擔憂排山倒海而來,以往旅行的雀躍隨之遞減,直到搭機前一天旅行社將香港轉機地點更改為吉隆坡,至少減低接觸疫區的機率,我們終於還是揪著心如期出發了!
稀落的旅客,讓我們在機上前後排絕對保持超級安全距離,放眼望去全副武裝的旅伴們,口罩乾洗手酒精棉片除菌濕紙巾宛若披掛在身的彈匣,橡膠手套免洗雨衣和漁夫帽人人裝扮成V怪客□□真的,唯有我們這行人的膽子填滿空蕩蕩的機艙。每次旅行到遠方,我總想搭機可能空中解體灰飛煙滅,乘船說不好就觸礁沉沒,倘若真的怎樣倒也是另一種不離不棄。
但,心中的陰影,於茫茫人海中不可預知的凶險,不可控的,暗自化為千萬根尖銳的刺,這次可不好說是誰能救誰了。
抵達新德里,發現當地居民仍過著緩慢且平靜的日常,譬如在街邊小餐車旁穿著夾腳拖和花襯衫的黝黑男子,見我們好奇張望,他徒手抓起調味過咖哩猶如粉條的鹹食熱情地招呼,來嘗嘗看?不論到哪裡,旅館服務生或小店老闆,總是先確認我們來自台灣便感到安心,還建議日日食用咖哩絕對可以抵抗病毒喔。從泰姬瑪哈陵到恆河邊上臉上塗滿祈福圖騰的陌生路人,總央求合照,一張不夠還要廣揪親朋好友來個大合照,印度民族自帶樂天性格,讓我們無處不戴口罩隨時擦拭乾洗手顯得過度超前部署。
十幾天後,行程來到尾聲,我們的胃已被印度香氣撲鼻的烤餅馴服,餐餐無烤餅不歡。有天午餐,我和J各自以浮凸著焦香疙瘩的烤餅蒙面,聲稱以後都要用這種口罩飽食終日不愁苦。那時,我們並不清楚,這將是往後這兩年,最後一次旅行至他方。
回到台灣不久,印度居然於幾個月內迅速成為疫情最為嚴重的國度。這場瘟疫的確已改換了生活,甚至連搭飛機前往某處都是妄想,整個世界悉數進入人身禁制的戒嚴時代。
彷如夢境一場,回想今年二月,在瘟疫蔓延前,竟意外地將我們的旅行小史寫下最瘋狂的紀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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