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命的存活必須面臨很多的凶險,成長、繁衍新的生命,都需要天地的祝福。母親有四個孩子,我排行第二,上有一兄,下有二妹。前三個孩子,包括我,都在嬰兒時有過四十度以上的高燒,大妹甚至針藥罔效,全身僵硬,眼瞳呆滯,醫生已等同放棄,終又奇蹟地存活。這些都是長大後聽父母反覆講述的往事。更上一代,聽到的,會是許多夭折死去的故事。
自己仍有記憶的一場大病,在我剛讀小學時。那時讀的是台北市的吳興國小,就在吳興街底。我每天走路上學,家就在台北醫學院和吳興國小之間的巷子。沿路店家甚多,車來人往,很熱鬧,印象最深的是一間豆漿店,饅頭蒸騰的麵粉香,讓已吃過早餐的我唾液分泌瞬時大增。
不記得是一年級,或二年級(
三年級我就搬家轉學了),我生了病。感冒總是難免的。一開始也就像感冒,發燒,不舒服。但燒得不尋常,然後,我突然就不能走了,兩條腿失去了知覺。除了冷!
病得最厲害那天,父親在夜裡抱著我去急診,不記得醫生說了什麼病,或許他也不知道病因。打了針,開了藥,回來後,父親摸著我的腿,像冰一樣涼。我仍然沒有感覺。母親看著我,一句話也沒說,我知道她的擔心,擔心她這孩子會不會從此不能走路了?
隔天,燒退了,我能站了,但雙腳仍不聽使喚。我有點慌,這樣怎麼能走到學校?那時我們總是覺得自己該去上學。平日父親一早就出門工作,這天,我吃完早飯,他還在。父親帶我上學去了。
到教室門口,老師已在上第一堂課,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上學遲到。教室突然安靜了。我聽到同學的議論聲,還有訕笑聲。因為我竟然讓父親陪著上學!那通常是偷懶不上學的孩子,才會讓家長護送,或者找家長來給孩子說情保駕的。好丟臉!更丟臉的是我站的樣子,雙腳歪斜,艱難地跛行。我低頭羞慚不已,聽到同學刻意壓低,但仍清楚如刺地談論著我的名字、我的腿,那如蜂蠅般鳴擾不去的耳語。
這一天,我無法離開座位,也抬不起頭,不敢和同學說一句話。還不會寫歧視二字,卻明白了歧視之苦。
放學,同學走光了。老師走到我身邊,低下身來,問我怎麼回家。父親吩咐過,拜託老師幫我叫計程車,帶我回家。老師問了地址,她笑了,「這麼近,我背你就好。」一時呆住的我不知道自己每天走的這段路是近或遠,但我知道我出生就是個胖小子,剛念小學時還有些餘胖未消。但老師蹲下來,讓我趴上了肩,很輕鬆地起身,師生就走出了校門。
老師剛從師專畢業,基隆來的大女孩,身材高□,一頭長髮,很會游泳。我永遠記得,她說她可以躺在海面上看報紙。水上運動我一直退避三舍,至今不會游泳,海上讀報對我簡直是神技。
走過吳興街熱鬧的街道,正午的陽光好明亮。老師應該一路都和我閒話著,但我全不記得了,也忘了腳上的冰冷和麻木,忘了這一天心裡的苦,只記得那肩頭的溫暖,穩定步行的節奏,帶著一點不知所措的尷尬,還有,被一位大姊姊呵護的幸福!
病好了,至今不知是何病。我想每種疫病,都需要許多的守護和祝福才得痊癒,不只是身體,還有心靈。即使我們不能為受病者施藥石,我們都能以體諒之心,讓所有染疫之身不多受心靈之苦。
不管病與未病,沒人能免於疫病帶來的傷害,但多麼值得慶幸,醫學進步,如今我們能辨識疫形,直呼疫名,能阻隔疫病行進的道路,能做許多預防的部署。更有堅強的隊伍,披甲執戈,在前線為我們守護。因為他們,使所有病與未病之人都得受祝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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