求學過程中,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看漫畫書,因為要好好準備聯考,看漫畫的是偷懶的壞學生。但小學時期,我不但看漫畫書,我還會畫漫畫。機器人和他的主人阿金少爺,聽過嗎?劉興欽的作品。這個機器人有顆大大的頭(很像一顆大饅頭),頭上有支天線,兩個像小碟子的耳朵。臂膀彎彎,手掌是把鋒利的剪子。四方形的身子,一雙短短的腿,腳下有小小的輪子。阿金是個古裝打扮的少年,戴著頂瓜皮帽,臉上有幾顆麻子。這機器人會飛,會噴火,載著他的阿金少爺,四處打抱不平,救苦救難。
小學班上同學很多人愛看,我們也個個都會畫這機器人。別誤會,我們班不是美術班,會畫畫的人不多,我的美術天分尤其有限,是班上有位同學教會了大家畫這個機器人。
他也有個大大的頭,一雙大眼睛,火火亮亮的。個子也高大,手長腳長,坐在教室最後面。穿的衣服總嫌小,又常缺釦子,一頭亂髮橫豎無狀。不太運動,不說話,下課總不出教室玩,老拿著筆在紙上畫個沒完。他教會了很多同學畫那機器人和阿金少爺。
我這老是考第一名的資優生,全班只敬佩,甚至崇拜他一個。我那時整天畫機器人,課本上、書桌上、墊板上到處都畫,他也總是肯教,哪裡畫得不好,他就再畫一遍給你看。我當時應該一心想成為他最好的學生吧!
但他不快樂,老師給他的成績不好,嫌他不講話,嫌他笨,所以一般的課對他是種痛苦,考試對他也極為痛苦。有時,我看著他坐在教室最後面的角落,雙手插進頭髮裡,一雙大眼不只發亮,更發燙,直瞪瞪的,有點嚇人。我知道他不快樂,除了畫畫的時候。所以我更常畫機器人,拿去請教他,他就會靜靜地、細細地修改我的畫,再畫給我看。那眼神不再燙人,像山裡剛融的春雪,明冷又清澈。
那年我當了班長,不知為何,班導去做家庭訪問時,要我陪著他。因此,我來到了這位同學的家裡。老師和他父親談了什麼,我沒印象了。我很侷促不安,因為我那同學用一雙火亮的大眼,很不安地看著我。我只記得,他家裡沒什麼東西,很簡淨,後來讀到了「家徒四壁」這四字,頓時想起,就這景象。
家庭訪問後,我好像做了虧心事,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祕密,更不敢對上他那火亮的眼神。好像自己該去幫他什麼,又說不上來他欠了什麼,弄不清自己能給什麼。遠遠看著他在教室後頭的模樣,心裡就揪疼。
他還是不斷地畫。
有天我經過教室後頭,他不在位子上。我看見一張圖畫紙在抽屜裡,露出了一角。我很久沒看他畫了,走過去就抽出畫紙來。我驚呆了!一直看他畫機器人,也只知道他會畫機器人,沒想過、看過他整天畫,究竟畫了什麼?那紙上是一幅戰爭景象,火砲、戰車、軍艦、直升機、各式武器,步兵、傘兵、水兵、各種部隊,硝煙、雲霧、山林、雲影,滿滿畫紙,卻構圖井然,線條明淨老練,細節勾繪,栩栩如生。我突然懂了,他為什麼不說話,因為那瞬間你讓我說,我也說不出話來。你只能看,只能心裡發顫,有很多東西,是說不出來的。
隔年,我轉學了,從此沒再見到那雙火亮的眼神。在新學校,我也畫那機器人,新同學會看得稱奇,然後我也訥訥不知所云。
準備聯考,只知道念書的那幾年,我不再看漫畫,也不再畫機器人,這個手藝就斷了。我說過,我沒有美術天分,那機器人是我這一生畫過的東西,唯一讓我自豪的。是一雙明冷清澈的大眼,教會我這僅有的繪畫技藝。這段往事如山上初融的春雪,至今仍時時流過記憶的心河,帶著令人微微心疼的冷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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